第75章 安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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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章 安撫
宋理枝這輩子也沒想過的畫面突然出現在眼前, 不同於看見狗血電視裏這種橋段的調侃，宋理枝只覺得心臟疼得發楞。
他看見疼愛自己得更甚父母的老人，因為一件他從未覺得有錯的事情, 正在向他的母親下跪。
——以一種殘忍的方式告訴所有人：她的孫子、她所疼愛的孩子，那兩個男孩子犯下的過錯, 她願意承擔。
宋理枝向前伸出手, 卻什麽也抓不住。
好像總是這樣，本來想好好準備後再面對的，本來想停下來歇一歇的, 可永遠都沒有機會。
所有情況總是突然趕著上來, 總是要急忙推著他們往前。雜亂的、急促的、光是去想就讓人無力的。
宋理枝深吸一口氣，剛想要上前阻止老人，下一秒, 就有一只溫暖寬大的手掌握住了他。他空懸的那只手忽然有了著落。
牧廉緊了緊宋理枝的掌心，輕聲說了句：“我來。”
可還沒等牧廉碰觸到奶奶, 蔣欣情先行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動。
接著宋理枝就聽見了一句足以將他從當下僵硬中拉出來的一句話。
——
蔣欣情開口說：“是我和宋倪的錯，沒來及告訴您。”
奶奶以一種十分覆雜的表情擡起頭, 怔怔地望著蔣欣情。
可能是太出乎意料，她甚至沒有在意自己已經順著孫子的動作被扶起, 楞楞地站在原地。
“本來這件事從他倆高中那會兒我們就看出點意思, 但是, 兩個孩子到了大學莫名其妙斷了。”蔣欣情扶著奶奶的手臂，緩緩說：“他們倆沒繼續，我們也就沒和您說。如果事情到了這一步真要說誰對了誰錯了，那該我們向您道歉, 牧廉這麽優秀，我們從小看得見的.....”
奶奶從終於從怔楞裏回神, 聽到這句話連連擺手，眼裏霎時間噙滿淚水：“不是不是，怎麽會是你們有錯呢....錯的是我，你們可就小枝一個孩子啊，牧廉他怎麽能.....”
老人花白的頭發耷拉下來，瘦小的身軀像一株枯黃的稻草，終於忍不住，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哭出聲來。
“都是我們害了小枝...我沒教好，你們願意收留牧廉是天大的恩情，不想著報恩還....還把小枝給拐到這條路上來...我們該死....”
一件事情埋在心裏太久了，一旦得到宣洩的出口，便不管不顧起來。奶奶本就微駝的背此刻佝僂地更加嚴重，臉上的皮膚因哭泣皺皺巴巴，明明是個經歷世事的老人，此刻卻懺悔得像個犯了天大錯的孩子。
她一邊泣血般自責一邊動手想要扇自己耳光。
宋理枝下意識地想要去阻止奶奶剜他心一般的舉動，但距離遠，讓蔣欣情先一步阻止了。
蔣欣情深深地嘆了口氣，把老人的手抓住後看了一眼宋理枝和牧廉，然後，湊近老人耳語了幾句。
周圍嘈雜慌亂，之前被這裏動靜吸引的人們停下腳步，又被車站機械溫柔的通知聲催促著踏上回家的列車。
人們來來往往，宋理枝和牧廉並聽不清蔣欣情說了什麽，或許，即使現在他們身處安靜的環境，倆人也無心去聽。
這一連串的沖擊太過迅速，即使宋理枝覺得全身的血凍了又熱，熱了又涼，但其實，也不過就過了十幾分鐘而已。
蔣欣情和奶奶耳語完，奶奶終於停止了剛剛一系列的行為，轉而被蔣欣情輕輕地拉到了一旁。
他們剛剛站的位置太靠站外的中間，現在徒留牧廉和宋理枝兩人還站在原地，蔣欣情她們到了稍微偏一點的地方，來來往往朝這邊看的人也少了不少。
或許是盯著的人少了，或許是奶奶終於停下了哭泣，宋理枝覺得空白僵硬的腦子好像短暫活了一下，他在遠處蔣欣情時不時往這邊看的目光中，終於後知後覺地回憶起了一種感覺。
——就在昨晚，他和牧廉一塊兒回家，一大家人知道他倆已經和好後那種看他的眼神和當時的氛圍，與剛剛他感受到的太相似。
有時候人的第六感真是一種特別神奇的本領，宋理枝扯扯已經站到他旁邊來的牧廉的衣角，說：“剛剛我媽說他們早就知道了，你覺得，是真的麽？”
牧廉沒有立刻回覆，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身份證，那是他準備進站提前握在手裏的。但現在，可能車早就開走了，手裏準備好的身份證也沒了用處，一如他們現在的處境。
沈默了一會兒，牧廉說：“或許吧，別怕，小枝。”
早在他倆讀書的時候，宋理枝就知道牧廉對他有種特殊的安撫能力。此刻即使宋理枝並非害怕，但依然被牧廉安慰到了，他終於能扯出一絲笑，“不是說這個，我是真覺得，他們可能早知道了。”
牧廉看著他，微蹙的眉夾了點疑惑。
宋理枝：“我也不知道為什麽，就是覺得。而且你看我媽，也不像是舍不得我倆和奶奶僵著才說的，反應哪有那麽快，就是聽不到她說什麽...”
宋理枝說著擡頭看去，蔣女士和奶奶還在交流，但奶奶已經止住了淚水，臉上的表情也沒有剛剛那麽難看，像幹涸的湖下了場微雨，漸漸地有了絲生機。
牧廉顯然也看到了，他接著宋理枝的話說：“我幫你讀唇語，看看蔣姨在說什麽。”
“啊？”宋理枝懵了一下，“你會這個？”
他擡頭看向牧廉，發現說要讀唇語的某人並未將目光集中在蔣女士那邊，而是正看著自己。目光溫和而憐惜，是這位眼裏極少見的眼神。
宋理枝才反應過來，這人是看他情緒好點了，在安撫他。
牧廉其實是緊張的，不論他臉上掛著多麽平靜的表情，從他手指緊握宋理枝的力道，就能看出。
但他還是選擇了先照顧宋理枝的情緒。
原來戀人就是這麽一回事麽，宋理枝這一刻體驗很深--
不管自己的處境如何，永遠把對方擺在第一位，說話舉動都下意識地隨著對方的情緒變化而變化。
宋理枝感覺自己的手心終於升騰起一點溫度，他捏了捏牧廉的手，剛想開口說什麽，蔣欣情喊了聲：“過來。”
宋理枝循著聲音望去，發現他媽已經領著奶奶朝這邊走來。
還不等他重新進入緊張的氛圍，蔣欣情走近開口說：“怎麽一直讓我扶著奶奶啊，你倆這麽大小子了，還讓一個孕婦受累啊？”
宋理枝不清楚她們到底說了什麽，但擡眼看去，剛走近的老人明顯神情緩和和些。
蔣欣情說完脫手，他和牧廉下意識地都去攙扶奶奶，可手碰到了，老人猶豫了下，還是躲過了牧廉的手：“你蔣姨揣著孩子，你去扶她。”
她說著，深深地看了蔣欣情的肚子一眼，沒再說話了。
“牧廉扶著好。”蔣欣情笑了下說：”我們家小枝毛手毛腳的，巴不得讓牧廉給我做兒子呢。“
宋理枝扶著奶奶，能很明顯地感覺到，老人聽了這話後身形一頓，他稍低了頭看去，發現奶奶眼眶又紅了。
宋理枝不太擅長和老人家打交道，平常慣用的賣乖套路也實在不適合用在這種場景，他覺得單獨扶著奶奶該說些什麽打破僵局的，但....又只能沈默。
此時還未進站，離通往地下室的電梯也不遠，他們一行四人走在回去的路上，宋理枝卻覺得這條路很漫長。
“崽崽...”本以為會一直沈默下去，奶奶卻開了口，”剛剛嚇到你了？“
宋理枝鼻子一下就酸了。
他以為，奶奶開口的話，會責怪他的。
畢竟，她的孫子是如此優秀而耀眼，如果她說他們宋家只有宋理枝一個孩子的話，牧廉又何嘗不是那根獨苗呢？
如果這件事有錯，他難辭其咎。
“別怕，我沒怪你的。”奶奶接著緩緩說：”其實，我也沒怪牧廉。人這一輩子，什麽都不重要，身體健康，平平安安，才是最要緊的。“
她望著前路，眼神如剛得知自己兒子死訊時一樣深沈，“只是，我沒想到，我從小看著你爹長大的，一輩子過下來，已經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，老了老了，還得占便宜，我...我沒臉啊....”
“不是的...”宋理枝搖搖頭，眼淚順著動作跌落下來，“牧廉很優秀，前程大好，您要是真覺得誰耽誤了誰，那肯定不是他耽誤我。”
他和奶奶從很小的時候就接觸了，一直覺得歷經世事的老人不是一個愚昧迂腐的人，但這種對近乎他近乎獻祭般的好，他第一次有機會感受到。
奶奶一直在強調牧廉害了他，可是...牧廉那麽好，他作為奶奶的親孫子，難道就不該得到世俗眼裏的幸福嗎？
為什麽在奶奶眼裏，不是他害了牧廉呢？
“小蔣跟我說...奶奶頓了一下，措辭道：“你...如果不找牧廉也會找別的男的當對象？”
“？”上一秒宋理枝還在掉眼淚，這一秒突然就有點懵。
蔣女士都跟老人家說了什麽啊！
或許是察覺到話題太重，眼前的年輕人已無力招架。
或許是這麽多年奶奶已經將關註宋理枝的開心與否刻成了本能，她沒法把自己厚重而絕望的情緒扔給這個孩子。
奶奶止住眼淚，徹底轉移了話題：“要真是去找別的男的，那還真是...牧廉好。你倆從小長大知根知底，我也不會準他欺負你，要真選，還是選牧廉。”
宋理枝：……
宋理枝：……啊？？！
宋理枝沒反應過來，剛剛還是那麽沈重的一幕……雖然奶奶說這話的時候突然嚴肅，但宋理枝就是莫名覺得割裂。
但……或許，這就是蔣女士和奶奶說的內容吧。
都已經到了車旁邊，宋理枝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。
如果一個很壞的消息和一個更壞的消息比起來，前者也沒那麽難以接受了。
宋理枝心裏搖搖頭，還真像家蔣女士的風格啊。
只是這件事情情緒起伏過大，對宋理枝來說結束得又有些過快，直到他把奶奶護送到後座上了車，自己又坐進副駕駛，還有點懵。
他們四人上了車，在車上等了良久的宋倪見回來多了一人問奶奶道： “您來了怎麽沒和我說？”
此刻四人才像是被什麽從剛剛那個氛圍中拽了出來。
但也只有蔣欣情回他：
“剛剛不是和你發了微信嗎？在站口遇到了，牧廉不用過去了，我們家今年吃個團圓飯，你好好開車！”
她從後座伸手過去拍拍老公的肩，眼神示意他別問了。
宋倪心領神會，一路上放著這麽奇怪的氛圍不追問，反而開車穩穩當當的，還時不時跟奶奶聊聊村裏的新年習俗。
宋理枝猜他倆應該是在上車前就聊天軟件上通過氣了。
可是，總覺得這會兒氛圍尚好，但又透著股哪沒對上的朦朧感。
宋理枝不是個能藏住事兒的性子，他沒怎麽猶豫，給他媽發了個表情包。
“媽”——跪下哭哭
蔣欣情陪奶奶他們聊著天，手機屏幕亮了隨意看了眼，就發現了自家兒子的信息。
蔣欣情：“....”
她看著屏幕上一只金色貓咪雙手合十跪著喊媽的表情包，終究還是心軟，回了個：“安心回家，晚上再說。”
宋倪和蔣欣情都是不會胡亂欺騙孩子的人，宋理枝做了他們這麽久的兒子，對這點非常信任。
或許是終於得到了一個肯定的回答，宋理枝把和蔣欣情的聊天截圖發給牧廉後，在長輩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中，不自覺睡了過去。
現在隆冬臘月，車上開著暖氣，人一睡就容易睡得沈。
其實宋理枝這一覺睡得並不長，但或許是到家了被人喊醒的，醒了之後總感覺腦子昏昏沈沈的。
他老記得，蔣欣情讓他等，晚上再說。
這一等，就等到了晚上吃過晚飯，宋倪和蔣欣情單獨和奶奶說了話，又安排好奶奶睡下之後——
可能是白天睡過，今天這麽累，可他和牧廉單獨在客廳坐著等了很久，卻一點也不困。
“你倆來一下。”
宋倪從樓上下來，對著沙發上坐著的兩人說。
宋理枝原本以為自己放松了很多的，聽到這句話還是忍不住背挺僵直。
他和牧廉跟著宋倪和蔣欣情進了書房，兩個少年人下意識地選擇坐在了一起。
--同時也是宋倪和蔣欣情的對面。
身為上位者的宋倪一眼就看出了這兩人的心理活動，他看看倆人，開口道：“你們倆的事兒，我和你媽早就猜到了。”
宋理枝和牧廉同時擡起眼。
“有人告訴您？”宋理枝問：“可是，都大半年沒見了，我和牧廉也才和好啊...”
“用得著有人告訴？”宋倪回他：“你倆高中那狀態，是正常小孩兒玩得來該有的？年輕人，誰都年輕過的。”
“...”宋理枝震驚中閉嘴了。
他想起小學的時候住校，有一次周末他拜托同學的家長接他出去玩了一整晚，結果周一回到學校都無事發生。他那會兒頗為沾沾自喜，以為自己瞞得多好呢。
結果第二個周末想故技重施，卻被那位同學告知，連第一個周末都是宋倪默許的，但只此一次。
他心想，長大了十幾歲，結果現在和那時候也沒區別。
孩子永遠瞞不過父母，他們只是不說而已。
“有那麽明顯麽...”宋理枝訕訕。
“有回過節牧廉送禮物給我，還非說是以你的名義。”蔣女士輕飄飄地說：“做的太明顯了，我都不用看出破綻都能發現，小孩兒，你們覺得自己瞞得過誰？”
牧廉難得摸了摸鼻子。
宋理枝：“啊？什麽節啊？什麽時候送的？”
蔣女士回他：“送得多了，沒讓你知道而已。要不是牧廉從小到大對你這麽上心，你以為...”
她突然止住了話頭，沒再說了。
但吞下去的話，在場的人都能猜出來。
宋倪夫婦年紀擺在那兒了，他們不是什麽受新時代文化沖擊長起來的一代人，更不是事事順著兒子亂來的父母，就算他們真有多麽開明，這種事情也不是一下就能接受的。
要不是他們對小時候沒時間照顧宋理枝有虧欠，要不是牧廉這麽長時間對宋理枝那麽好，好到方方面面，他們又怎麽會答應這件事。
對於宋理枝來說是今天一天發生的，可對於宋倪夫婦，這件事他們已經考慮了好久。
也是多虧了牧廉，蔣女士心想，不然她這傻兒子哪能這麽輕易地過這一關，也不知道反沒反應過來人家這麽久來做的努力。
——真是撿便宜啊。
蔣欣情撇撇嘴，剛想開口逗下自家兒子，一直沈默的牧廉突然站起來。
他很鄭重地朝宋倪夫婦鞠了一躬，九十度，很標準。
“謝謝。”牧廉說。
這個姿勢持續了好幾秒，再擡起頭時，宋理枝看見他哥臉通紅。
從來沒見過牧廉這樣子，宋理枝楞了。
其實不止他，連宋倪夫婦都楞了下。直到牧廉鄭重起身，宋倪才站起來沖他笑了笑，拍拍他的肩膀。
“我兒子沒那麽好照顧，你費心。”
牧廉：“沒事，我習慣了。”
宋理枝：“....”
明明很感動的，他哥來這一句什麽意思？？
“我奶奶那邊，叔叔阿姨費心了。”牧廉接著說。
“還行，沒費什麽心。”蔣欣情輕拍肚子，“有她在，奶奶那邊好勸。”
什麽意思？
宋理枝這才發現，或許是他想錯了。
在車站的時候蔣女士跟奶奶說的話根本不是什麽“如果一定要選一個男人那還是牧廉好”，而是……
他一時間沒法快速串連起來，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“你這什麽表情啊？”蔣欣情捏了捏她傻兒子的臉。
“別想啦，反正奶奶我替你們勸住了，以後你倆在奶奶面前表現好點，磨一磨就得了。”
她輕飄飄地說著，打了個哈欠，拉著老公去睡了。
“怎麽也不說清楚...”宋理枝喃喃。
“其實…..說清楚了。”牧廉回他：“她懷孕了，家裏就不止一個孩子，奶奶之前的心結...就在這兒。”
在宋理枝的概念裏，家裏一個孩子還是兩個孩子，跟他和牧廉的事情，他完全沒聯想到一起過。
但，他不傻。
原來如此啊……宋理枝心裏深深地，嘆了口氣。
好在，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不是麽？
曾經走散的人重新團聚，曾經固執的偏見得到解決，苦了這麽久，以後，他們會走上一條平坦大道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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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理枝這輩子也沒想過的畫面突然出現在眼前, 不同於看見狗血電視裏這種橋段的調侃，宋理枝只覺得心臟疼得發楞。
他看見疼愛自己得更甚父母的老人，因為一件他從未覺得有錯的事情, 正在向他的母親下跪。
——以一種殘忍的方式告訴所有人：她的孫子、她所疼愛的孩子，那兩個男孩子犯下的過錯, 她願意承擔。
宋理枝向前伸出手, 卻什麽也抓不住。
好像總是這樣，本來想好好準備後再面對的，本來想停下來歇一歇的, 可永遠都沒有機會。
所有情況總是突然趕著上來, 總是要急忙推著他們往前。雜亂的、急促的、光是去想就讓人無力的。
宋理枝深吸一口氣，剛想要上前阻止老人，下一秒, 就有一只溫暖寬大的手掌握住了他。他空懸的那只手忽然有了著落。
牧廉緊了緊宋理枝的掌心，輕聲說了句：“我來。”
可還沒等牧廉碰觸到奶奶, 蔣欣情先行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動。
接著宋理枝就聽見了一句足以將他從當下僵硬中拉出來的一句話。
——
蔣欣情開口說：“是我和宋倪的錯，沒來及告訴您。”
奶奶以一種十分覆雜的表情擡起頭, 怔怔地望著蔣欣情。
可能是太出乎意料，她甚至沒有在意自己已經順著孫子的動作被扶起, 楞楞地站在原地。
“本來這件事從他倆高中那會兒我們就看出點意思, 但是, 兩個孩子到了大學莫名其妙斷了。”蔣欣情扶著奶奶的手臂，緩緩說：“他們倆沒繼續，我們也就沒和您說。如果事情到了這一步真要說誰對了誰錯了，那該我們向您道歉, 牧廉這麽優秀，我們從小看得見的.....”
奶奶從終於從怔楞裏回神, 聽到這句話連連擺手，眼裏霎時間噙滿淚水：“不是不是，怎麽會是你們有錯呢....錯的是我，你們可就小枝一個孩子啊，牧廉他怎麽能.....”
老人花白的頭發耷拉下來，瘦小的身軀像一株枯黃的稻草，終於忍不住，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哭出聲來。
“都是我們害了小枝...我沒教好，你們願意收留牧廉是天大的恩情，不想著報恩還....還把小枝給拐到這條路上來...我們該死....”
一件事情埋在心裏太久了，一旦得到宣洩的出口，便不管不顧起來。奶奶本就微駝的背此刻佝僂地更加嚴重，臉上的皮膚因哭泣皺皺巴巴，明明是個經歷世事的老人，此刻卻懺悔得像個犯了天大錯的孩子。
她一邊泣血般自責一邊動手想要扇自己耳光。
宋理枝下意識地想要去阻止奶奶剜他心一般的舉動，但距離遠，讓蔣欣情先一步阻止了。
蔣欣情深深地嘆了口氣，把老人的手抓住後看了一眼宋理枝和牧廉，然後，湊近老人耳語了幾句。
周圍嘈雜慌亂，之前被這裏動靜吸引的人們停下腳步，又被車站機械溫柔的通知聲催促著踏上回家的列車。
人們來來往往，宋理枝和牧廉並聽不清蔣欣情說了什麽，或許，即使現在他們身處安靜的環境，倆人也無心去聽。
這一連串的沖擊太過迅速，即使宋理枝覺得全身的血凍了又熱，熱了又涼，但其實，也不過就過了十幾分鐘而已。
蔣欣情和奶奶耳語完，奶奶終於停止了剛剛一系列的行為，轉而被蔣欣情輕輕地拉到了一旁。
他們剛剛站的位置太靠站外的中間，現在徒留牧廉和宋理枝兩人還站在原地，蔣欣情她們到了稍微偏一點的地方，來來往往朝這邊看的人也少了不少。
或許是盯著的人少了，或許是奶奶終於停下了哭泣，宋理枝覺得空白僵硬的腦子好像短暫活了一下，他在遠處蔣欣情時不時往這邊看的目光中，終於後知後覺地回憶起了一種感覺。
——就在昨晚，他和牧廉一塊兒回家，一大家人知道他倆已經和好後那種看他的眼神和當時的氛圍，與剛剛他感受到的太相似。
有時候人的第六感真是一種特別神奇的本領，宋理枝扯扯已經站到他旁邊來的牧廉的衣角，說：“剛剛我媽說他們早就知道了，你覺得，是真的麽？”
牧廉沒有立刻回覆，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身份證，那是他準備進站提前握在手裏的。但現在，可能車早就開走了，手裏準備好的身份證也沒了用處，一如他們現在的處境。
沈默了一會兒，牧廉說：“或許吧，別怕，小枝。”
早在他倆讀書的時候，宋理枝就知道牧廉對他有種特殊的安撫能力。此刻即使宋理枝並非害怕，但依然被牧廉安慰到了，他終於能扯出一絲笑，“不是說這個，我是真覺得，他們可能早知道了。”
牧廉看著他，微蹙的眉夾了點疑惑。
宋理枝：“我也不知道為什麽，就是覺得。而且你看我媽，也不像是舍不得我倆和奶奶僵著才說的，反應哪有那麽快，就是聽不到她說什麽...”
宋理枝說著擡頭看去，蔣女士和奶奶還在交流，但奶奶已經止住了淚水，臉上的表情也沒有剛剛那麽難看，像幹涸的湖下了場微雨，漸漸地有了絲生機。
牧廉顯然也看到了，他接著宋理枝的話說：“我幫你讀唇語，看看蔣姨在說什麽。”
“啊？”宋理枝懵了一下，“你會這個？”
他擡頭看向牧廉，發現說要讀唇語的某人並未將目光集中在蔣女士那邊，而是正看著自己。目光溫和而憐惜，是這位眼裏極少見的眼神。
宋理枝才反應過來，這人是看他情緒好點了，在安撫他。
牧廉其實是緊張的，不論他臉上掛著多麽平靜的表情，從他手指緊握宋理枝的力道，就能看出。
但他還是選擇了先照顧宋理枝的情緒。
原來戀人就是這麽一回事麽，宋理枝這一刻體驗很深--
不管自己的處境如何，永遠把對方擺在第一位，說話舉動都下意識地隨著對方的情緒變化而變化。
宋理枝感覺自己的手心終於升騰起一點溫度，他捏了捏牧廉的手，剛想開口說什麽，蔣欣情喊了聲：“過來。”
宋理枝循著聲音望去，發現他媽已經領著奶奶朝這邊走來。
還不等他重新進入緊張的氛圍，蔣欣情走近開口說：“怎麽一直讓我扶著奶奶啊，你倆這麽大小子了，還讓一個孕婦受累啊？”
宋理枝不清楚她們到底說了什麽，但擡眼看去，剛走近的老人明顯神情緩和和些。
蔣欣情說完脫手，他和牧廉下意識地都去攙扶奶奶，可手碰到了，老人猶豫了下，還是躲過了牧廉的手：“你蔣姨揣著孩子，你去扶她。”
她說著，深深地看了蔣欣情的肚子一眼，沒再說話了。
“牧廉扶著好。”蔣欣情笑了下說：”我們家小枝毛手毛腳的，巴不得讓牧廉給我做兒子呢。“
宋理枝扶著奶奶，能很明顯地感覺到，老人聽了這話後身形一頓，他稍低了頭看去，發現奶奶眼眶又紅了。
宋理枝不太擅長和老人家打交道，平常慣用的賣乖套路也實在不適合用在這種場景，他覺得單獨扶著奶奶該說些什麽打破僵局的，但....又只能沈默。
此時還未進站，離通往地下室的電梯也不遠，他們一行四人走在回去的路上，宋理枝卻覺得這條路很漫長。
“崽崽...”本以為會一直沈默下去，奶奶卻開了口，”剛剛嚇到你了？“
宋理枝鼻子一下就酸了。
他以為，奶奶開口的話，會責怪他的。
畢竟，她的孫子是如此優秀而耀眼，如果她說他們宋家只有宋理枝一個孩子的話，牧廉又何嘗不是那根獨苗呢？
如果這件事有錯，他難辭其咎。
“別怕，我沒怪你的。”奶奶接著緩緩說：”其實，我也沒怪牧廉。人這一輩子，什麽都不重要，身體健康，平平安安，才是最要緊的。“
她望著前路，眼神如剛得知自己兒子死訊時一樣深沈，“只是，我沒想到，我從小看著你爹長大的，一輩子過下來，已經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，老了老了，還得占便宜，我...我沒臉啊....”
“不是的...”宋理枝搖搖頭，眼淚順著動作跌落下來，“牧廉很優秀，前程大好，您要是真覺得誰耽誤了誰，那肯定不是他耽誤我。”
他和奶奶從很小的時候就接觸了，一直覺得歷經世事的老人不是一個愚昧迂腐的人，但這種對近乎他近乎獻祭般的好，他第一次有機會感受到。
奶奶一直在強調牧廉害了他，可是...牧廉那麽好，他作為奶奶的親孫子，難道就不該得到世俗眼裏的幸福嗎？
為什麽在奶奶眼裏，不是他害了牧廉呢？
“小蔣跟我說...奶奶頓了一下，措辭道：“你...如果不找牧廉也會找別的男的當對象？”
“？”上一秒宋理枝還在掉眼淚，這一秒突然就有點懵。
蔣女士都跟老人家說了什麽啊！
或許是察覺到話題太重，眼前的年輕人已無力招架。
或許是這麽多年奶奶已經將關註宋理枝的開心與否刻成了本能，她沒法把自己厚重而絕望的情緒扔給這個孩子。
奶奶止住眼淚，徹底轉移了話題：“要真是去找別的男的，那還真是...牧廉好。你倆從小長大知根知底，我也不會準他欺負你，要真選，還是選牧廉。”
宋理枝：……
宋理枝：……啊？？！
宋理枝沒反應過來，剛剛還是那麽沈重的一幕……雖然奶奶說這話的時候突然嚴肅，但宋理枝就是莫名覺得割裂。
但……或許，這就是蔣女士和奶奶說的內容吧。
都已經到了車旁邊，宋理枝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。
如果一個很壞的消息和一個更壞的消息比起來，前者也沒那麽難以接受了。
宋理枝心裏搖搖頭，還真像家蔣女士的風格啊。
只是這件事情情緒起伏過大，對宋理枝來說結束得又有些過快，直到他把奶奶護送到後座上了車，自己又坐進副駕駛，還有點懵。
他們四人上了車，在車上等了良久的宋倪見回來多了一人問奶奶道： “您來了怎麽沒和我說？”
此刻四人才像是被什麽從剛剛那個氛圍中拽了出來。
但也只有蔣欣情回他：
“剛剛不是和你發了微信嗎？在站口遇到了，牧廉不用過去了，我們家今年吃個團圓飯，你好好開車！”
她從後座伸手過去拍拍老公的肩，眼神示意他別問了。
宋倪心領神會，一路上放著這麽奇怪的氛圍不追問，反而開車穩穩當當的，還時不時跟奶奶聊聊村裏的新年習俗。
宋理枝猜他倆應該是在上車前就聊天軟件上通過氣了。
可是，總覺得這會兒氛圍尚好，但又透著股哪沒對上的朦朧感。
宋理枝不是個能藏住事兒的性子，他沒怎麽猶豫，給他媽發了個表情包。
“媽”——跪下哭哭
蔣欣情陪奶奶他們聊著天，手機屏幕亮了隨意看了眼，就發現了自家兒子的信息。
蔣欣情：“....”
她看著屏幕上一只金色貓咪雙手合十跪著喊媽的表情包，終究還是心軟，回了個：“安心回家，晚上再說。”
宋倪和蔣欣情都是不會胡亂欺騙孩子的人，宋理枝做了他們這麽久的兒子，對這點非常信任。
或許是終於得到了一個肯定的回答，宋理枝把和蔣欣情的聊天截圖發給牧廉後，在長輩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中，不自覺睡了過去。
現在隆冬臘月，車上開著暖氣，人一睡就容易睡得沈。
其實宋理枝這一覺睡得並不長，但或許是到家了被人喊醒的，醒了之後總感覺腦子昏昏沈沈的。
他老記得，蔣欣情讓他等，晚上再說。
這一等，就等到了晚上吃過晚飯，宋倪和蔣欣情單獨和奶奶說了話，又安排好奶奶睡下之後——
可能是白天睡過，今天這麽累，可他和牧廉單獨在客廳坐著等了很久，卻一點也不困。
“你倆來一下。”
宋倪從樓上下來，對著沙發上坐著的兩人說。
宋理枝原本以為自己放松了很多的，聽到這句話還是忍不住背挺僵直。
他和牧廉跟著宋倪和蔣欣情進了書房，兩個少年人下意識地選擇坐在了一起。
--同時也是宋倪和蔣欣情的對面。
身為上位者的宋倪一眼就看出了這兩人的心理活動，他看看倆人，開口道：“你們倆的事兒，我和你媽早就猜到了。”
宋理枝和牧廉同時擡起眼。
“有人告訴您？”宋理枝問：“可是，都大半年沒見了，我和牧廉也才和好啊...”
“用得著有人告訴？”宋倪回他：“你倆高中那狀態，是正常小孩兒玩得來該有的？年輕人，誰都年輕過的。”
“...”宋理枝震驚中閉嘴了。
他想起小學的時候住校，有一次周末他拜托同學的家長接他出去玩了一整晚，結果周一回到學校都無事發生。他那會兒頗為沾沾自喜，以為自己瞞得多好呢。
結果第二個周末想故技重施，卻被那位同學告知，連第一個周末都是宋倪默許的，但只此一次。
他心想，長大了十幾歲，結果現在和那時候也沒區別。
孩子永遠瞞不過父母，他們只是不說而已。
“有那麽明顯麽...”宋理枝訕訕。
“有回過節牧廉送禮物給我，還非說是以你的名義。”蔣女士輕飄飄地說：“做的太明顯了，我都不用看出破綻都能發現，小孩兒，你們覺得自己瞞得過誰？”
牧廉難得摸了摸鼻子。
宋理枝：“啊？什麽節啊？什麽時候送的？”
蔣女士回他：“送得多了，沒讓你知道而已。要不是牧廉從小到大對你這麽上心，你以為...”
她突然止住了話頭，沒再說了。
但吞下去的話，在場的人都能猜出來。
宋倪夫婦年紀擺在那兒了，他們不是什麽受新時代文化沖擊長起來的一代人，更不是事事順著兒子亂來的父母，就算他們真有多麽開明，這種事情也不是一下就能接受的。
要不是他們對小時候沒時間照顧宋理枝有虧欠，要不是牧廉這麽長時間對宋理枝那麽好，好到方方面面，他們又怎麽會答應這件事。
對於宋理枝來說是今天一天發生的，可對於宋倪夫婦，這件事他們已經考慮了好久。
也是多虧了牧廉，蔣女士心想，不然她這傻兒子哪能這麽輕易地過這一關，也不知道反沒反應過來人家這麽久來做的努力。
——真是撿便宜啊。
蔣欣情撇撇嘴，剛想開口逗下自家兒子，一直沈默的牧廉突然站起來。
他很鄭重地朝宋倪夫婦鞠了一躬，九十度，很標準。
“謝謝。”牧廉說。
這個姿勢持續了好幾秒，再擡起頭時，宋理枝看見他哥臉通紅。
從來沒見過牧廉這樣子，宋理枝楞了。
其實不止他，連宋倪夫婦都楞了下。直到牧廉鄭重起身，宋倪才站起來沖他笑了笑，拍拍他的肩膀。
“我兒子沒那麽好照顧，你費心。”
牧廉：“沒事，我習慣了。”
宋理枝：“....”
明明很感動的，他哥來這一句什麽意思？？
“我奶奶那邊，叔叔阿姨費心了。”牧廉接著說。
“還行，沒費什麽心。”蔣欣情輕拍肚子，“有她在，奶奶那邊好勸。”
什麽意思？
宋理枝這才發現，或許是他想錯了。
在車站的時候蔣女士跟奶奶說的話根本不是什麽“如果一定要選一個男人那還是牧廉好”，而是……
他一時間沒法快速串連起來，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“你這什麽表情啊？”蔣欣情捏了捏她傻兒子的臉。
“別想啦，反正奶奶我替你們勸住了，以後你倆在奶奶面前表現好點，磨一磨就得了。”
她輕飄飄地說著，打了個哈欠，拉著老公去睡了。
“怎麽也不說清楚...”宋理枝喃喃。
“其實…..說清楚了。”牧廉回他：“她懷孕了，家裏就不止一個孩子，奶奶之前的心結...就在這兒。”
在宋理枝的概念裏，家裏一個孩子還是兩個孩子，跟他和牧廉的事情，他完全沒聯想到一起過。
但，他不傻。
原來如此啊……宋理枝心裏深深地，嘆了口氣。
好在，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不是麽？
曾經走散的人重新團聚，曾經固執的偏見得到解決，苦了這麽久，以後，他們會走上一條平坦大道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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